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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兰西革命修辞与德意志封建威权的碰撞

时间:2019-11-08分类:行政法

  摘要:1792年10月到次年4月,法军在莱茵河左岸的占领区输出法国革命模式,包括成立美因茨共和国,这是《平民将军》的故事背景。喜剧的主角并非历史上法国的“平民将军”,实为一个德意志乡间理发师所假冒,意图效仿法国革命在村里掀起一场暴动,执政贵族揭穿骗局,制止事端,伪革命者遭受惩戒,旧制度秩序井然。文章从戏剧形式、言语行为、威权仪式、政治象征物等方面展开分析并得出结论:《平民将军》全剧可被视作法兰西革命修辞与德意志封建威权交锋的一种诗学映像,是对美因茨共和国结局的舞台预言。

  关键词:歌德;《平民将军》;革命修辞;伪革命者;德意志封建威权

  一、 引 言

  1789年法国爆发了资产阶级革命,日耳曼的学者、诗人与哲学家“一致唱出赞美歌”,然而随之而来的一系列暴力事件令人震惊,启蒙似乎未能将人们引向适度和理性(Migung und Vernunft),革命的“护卫者(除了康德)一个接着一个变为觉醒的怀疑论者”①,席勒、赫尔德、维兰德等知识分子都经历了这一思想转变。②人们同时也尽力阻止革命思潮在德意志尤其在萨克森—魏玛地区的影响。③自1790年《塔索》发表后,歌德随后二十年的戏剧创作都与革命主题相关,其中早期作品有《大科夫塔》(Der GroCophta)、《平民将军》(Der Bürgergeneral)和《被煽动的人们》(Die Aufgeregten)等三部喜剧,以及断片《奥博基尔希姑娘》(Das Mdchen von Oberkirch)和悲苦剧《私生女》(Die natürliche Tochter)。在这五部作品中,《平民将军》是其中一部结构完整、演出后反响好、歌德本人也满意的代表作。④

  《平民将军》情节并不复杂:法国大革命时期,在某个未具名的德意志乡村小邦国,贵族和农民梅尔滕一家友爱和睦。剃头匠施纳普斯跑到梅尔滕家中谎称自己被巴黎的雅各宾人委任为平民将军,以“自由”“平等”之名煽动梅尔滕在村里发动一场针对贵族的革命,其真实目的仅是为了骗取梅尔滕的一顿早餐。最后法官和贵族先后赶到,揭穿剃头匠的假革命把戏,及时制止了一场闹剧。歌德本人坦言创作《平民将军》是为了“甄别出德国的那些愚蠢阴险的不爱国者(Unpatriot)”,并指出“他们的欺骗精神给人们带来的戕害已到了令人惊惧的地步”。

  ③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Bd.6, S.987;S.999.学界也因此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歌德并未描绘真正的革命者,而是刻画了一个骗子,暴露出伪革命者的面目。”Theo Buck (Hrsg.), Goethe Handbuch, Bd. 2, Dramen, Stuttgart·Weimar: Metzler, 2004, S.279. 此外,歌德在剧中构建了一个规避革命风险的萨克森—魏玛模式,即:开明执政者公正治理下的各阶层各安其本分、和睦共生的理想的社会图景。这点也已成为学界共识。

  ③而在艺术手法方面,学界着重指出第九场中最为突出的酸奶隐喻及其讽刺意蕴:施纳普斯用面包隐喻占据良田的贵族,以糖比喻占有最令人垂涎的财富的教会人士, Gerhard Schulz, Die Deutsche Literatur zwischen Franzsischer Revolution und Restauration, Erster Teil, Das Zeitalter der Franzsischen Revolution 17891806, München: C.H.Beck, 1983,S.134. 还有人指出歌德以酸奶隐喻反对当时的流弊——将最质朴之物提升至革命象征物。Ruth I. Cape, Das franzsische Ungewitter, Goethes Bildersprache zur Franzsichen Revolution, Heidelberg: Winter, 1991,S.58.

  综上所述,迄今为止的研究虽注意到修辞如隐喻的使用是《平民将军》重要的艺术特色,然而,修辞的运用与整个主题的关系尚待进一步挖掘,从而更好地辨识剧本的意义和作者的匠心。因此,本文将分析该剧的艺术形式(修辞)与主题之间的密切关系,并指出:《平民将军》全剧就是一部法兰西革命修辞与德意志旧制度交锋的舞台剧,剧本中革命修辞的失败对应着现实历史中美因茨共和国实践的结局。歌德在剧中揭示了,罔顾德国现状而引进法国革命的政治理念不仅有内乱之虞,而且易被趁乱谋取私利的“不爱国者”所利用。《平民将军》的喜剧形式本身也传达出歌德作为保守改良主义者的立场:法兰西的革命修辞必然败于德意志的封建威权。

  在此,首先需要界定本文所说的“修辞”以及“革命修辞”。修辞本身缘起于古希腊社会早期的演说与雄辩,是“把话语用于目的的艺术”,“是研究如何运用语言这个符号手段在那些生来就会对符号做出反应的人中间促成合作的艺术”。姚喜明:《西方修辞学简史》,上海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1页。新文化史運动的主要倡导者之一的林·亨特指出,革命的政治话语同样具有修辞的力量,“是劝服的工具,是重新构建社会世界与政治世界的方式”

  ⑧林·亨特:《法国大革命中的政治、文化和阶级》,汪珍珠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年,第37页;第3177页。。她认为不仅涉及语言活动的关键言词、出版物、戏剧、演说属于政治修辞,而且仪式、普遍象征物如服饰、自由帽、自由树等标识物都是传达并确认意识形态的革命修辞。⑧在此意义上,本文从戏剧形式、言语行为、仪式以及象征物等语言因素以及非语言因素主导的修辞行为入手,分析歌德在《平民将军》一剧中的革命修辞的运用及其对剧本主题的意义。

  二、 隐喻的喜剧结构:革命修辞与旧制度的交锋

  《平民将军》是一部由十四场戏组成的独幕喜剧,情节的编排完全符合法国古典主义的锁闭戏剧范式(die geschlossene Form)。根据德国作家弗赖塔格(Gustav Freitag)总结的戏剧范式:情节发展安排为金字塔型的结构。参见Michael Hofmann, Drama. GrundlagenGattungsgeschichtePerspektive, Paderborn: Wilhelm Fink Verlag, 2013, S.21. 術语的中译参考曼弗雷德·普菲斯特:《戏剧理论与戏剧分析》,周靖波,李安定译,北京广播学院出版社,2004年,第307页。

  前四场是介绍人物和故事背景以及暗示冲突方向的“引子”(Exposition),除施纳普斯之外的所有角色逐一登场,呈现宁静的乡下领主制生活、和睦的主仆关系和富有情趣的家庭生活图景。第五场则是“激发力”(erregendes Moment),通过梅尔滕之口道出施纳普斯今天要趁戈尔格出去务农的机会前来给梅尔滕讲讲“新鲜事”(119),《平民将军》引文全部出自《歌德全集》:Johann Wolfgang von Goethe, Smtliche Werke, Briefe, Tagebücher und Gesprche, Bd. 6, Dramen 17921832, Frankfurt am Main: Dt. Klassiker Verlag, 1993,S.111149. 出自戏剧原文的引文均在文中直接加括号注明页码,所引译文为本文作者自译。

  由此引出喜剧主角施纳普斯,情节即将展开。六七八这三场顺势进入“起势情节”(steigende Handlung),施纳普斯表演自己荣膺“平民将军”的经过,用“自由平等”的字眼煽动梅尔滕去联合其他村民革命。在这三场“起势情节”的逐级铺垫下,情节顺势进入高潮(Hhepunkt),即第九场和第十场。施纳普斯揭晓他“革命”的真实目的:从梅尔滕那里谋取一顿早餐后再以缴纳“爱国税”的名义骗取点钱财。正当他拿奶、糖、面包打比方解释发动革命的过程时,与施纳普斯有宿怨的戈尔格和勒泽及时赶回来,双方发生械斗,冲突臻至顶峰。眼看施纳普斯即将落败而逃,梅尔滕一家可望回归原来的生活轨道,喜剧大可就此剧终,紧随其后的第十一场却发生逆转,延迟(retardieren)美好结局的到来,原来法官闻讯而来,农夫一家将会因施纳普斯的雅各宾人身份受到牵连,性命不保。

  第十二场顺势而为,法官要带走农夫一家治罪,三人哀告无果,情节似乎要悲剧收场,实则这场戏发挥了“最后悬念力”(Moment der letzten Spannung)作用,为贵族出场拯救众人做足铺垫。因此第十三场和第十四场正是喜剧的结局(Dénouement):贵族出面澄清真相,惩罚无事生非的施纳普斯,重建剧本开篇的自足安宁的旧秩序,理想的锁闭结构完成。内容决定形式,整体意义决定部分构成。不难看出,《平民将军》情节单一完整,其锁闭范式与剧本所要传达的讯息一致:德意志封建小侯国的存在具有完全的自足性,外界因素的干扰不会造成颠覆性影响。虽然内部也会发生冲突和对抗,但对抗力量之间的冲突明确,双方行为或事件的因果关系清晰,事件始终朝着解决问题的结局发展,全部过程中只有狐假虎威的施纳普斯的个人表演,并没有外界势力如法军或雅各宾人的介入,德意志小邦在内部完成了对外来思想(法兰西革命话语)影响的抵制。无疑,这也是为歌德所称许的政治上的喜剧结局。

  此外,剧本从形式上(人物出场顺序和出场数量)同样体现出德意志的封建父权制模式和法兰西民主修辞的较量。贵族只出现在剧本开头的两场和末尾的最后两场中。开始的露面昭示了他作为这片祥和田园的治理者与民和睦共生的初始设置。随后的整整十场戏中贵族消失,施纳普斯成为剧本的核心人物,以“平民将军”的身份成为舞台上呈现的绝对主角。

  第十一场中当施纳普斯和梅尔滕一家打得不可开交时,才使用“叙事插入剧情法”(epische Einblenden)Jürgen Link, Literaturwissenschaftliche Grundbegriffe. Eine programmierte Einführung auf strukturalistischer Basis, München: Wilhelm Fink Verlag, 1985, S.322.,通过勒泽之口告知剧中人物包括台下观众舞台外发生的事件(以此确保施纳普斯一直主导着舞台):“邻居听到这屋里的动静,早已跑去报官啦”。随后第十二场戏中法官出场,宣布自己早就盯上了这个“造反者的据点”(143)。梅尔滕一家大祸临头之际,贵族突然现身,以拯救者的姿态使乡村重返故事开头的初始秩序。因此,剧本中实则呈现出两大威权形式的较量。

  其一,施纳普斯舞台亮相最多、台词最多,他在梅尔滕面前以“平民将军”自居,发号施令的威权者形象不言自明,他所宣扬的民主制度可视为明线。其二,贵族包括法官出场次数寥寥无几,舞台上直观显露的是现实权力的缺席,形式上德意志的封建威权表现为隐形暗线。然而,剧本的匠心恰在于此:贵族在剧本开头现身后立即消隐,为施纳普斯提供扮演“平民将军”的舞台,让法兰西革命修辞在德意志农夫梅尔滕面前展露无遗。随后贵族现身,施纳普斯匆忙躲藏,逃离众人视野,贵族转为舞台明线。“反转错序结构”(ChiasmusStruktur)Jürgen Link, Literaturwissenschaftliche Grundbegriffe. Eine programmierte Einführung auf strukturalistischer Basis,S.272.不仅增加喜剧效果,更体现出两种威权形式的直观对比。直到施纳普斯被贵族逮捕时,二者方才同台现身,明暗线终于正面对决,并以前者的俯首认罚而告终。整体上看,占据大多数舞台时间的施纳普斯最终被隐形的贵族威权轻而易举地击溃。

  因此,舞台结构本身便是对全剧主旨的隐喻:施纳普斯的行为始终在贵族权力的框架下发生。就如一个淘气的孩子,在家长外出时上演了一出没有任何严重后果的小闹剧,剧终则由明理仁慈的家长出场轻而易举地重建静好的旧秩序。根据海登·怀特的“历史的诗学”观, 历史叙事就是一种故事编排,体现了剧作家对某一政治历史问题的精神预构、论证模式和所蕴含的意识形态,即作家试图回答:故事如何发生以及怎样继续,为什么会如此发生。

  海登·海特:《元史学:19世纪欧洲的历史想象》,陈新译,译林出版社,2013年,第13页。面对已迫入德意志现实的法国革命浪潮,《平民将军》的前四场戏中已显露出满足于既有制度的保守主义的乌托邦模式。情节围绕着两桩婚姻展开:其一,剧本开场就是戈尔格与勒泽浓情蜜意的新婚生活。

  其二,主仆三人谈论即将举行的贵族老爷的婚礼和两家的儿孙们相伴成长的前景。前者喻示现下的安稳生活,后者预示安稳生活必将持续,同时也指向喜剧的可能性结尾:在克服了随后将发生的施纳普斯事件后,城堡将举行贵族的婚礼。

  因此,开篇四场戏实际预设了恢复秩序的喜剧原则或理念,剧情发展中出现的个性化事件(施纳普斯自封为法国将军的表演)也导向预设的理念,即闹剧被压制,旧秩序被巩固。剧末贵族的演说是对剧本开头预设原则(或意识形态)的言辞重现,是修辞意义上的威权展露,因为语言替代政治竞争的现实,“演说成了一种权力”这是林·亨特对傅勒在《思考法国大革命》中的观点的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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