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新疆且末岩画作为昆仑山系岩画的重要组成部分,以其鲜明的图像形式语言及原始审美趣味吸引人们在稚朴而灵动的岩画世界中驻足思考。且末动物主题岩画运用模仿自然、立形写势、改造生新和抽象图示等艺术手段记载了原始时期人们对美的朦胧探索。在原始宗教信仰的驱动下,早期且末人凭借对动物的熟悉和独特的二维平面化思维等原初审美体验,创造出且末动物岩画鲜活的画卷。探索新疆且末史前动物岩画对艺术创作和丰富新疆艺术史极具价值和意义。
郭维阳, 新疆艺术学院学报 发表时间:2021-09-03
关键词:新疆且末 史前岩画 动物雕刻 艺术表现 审美情怀
岩画是通过雕刻与绘制而成的产物,是人类艺术实践中最早出现的艺术形式之一。原始人类对世界的幻想与期盼、恐惧与喜悦、精神与情感都物化在不朽的岩石上,所以,岩画被称为“石头的历史”。新疆南部的且末动物岩画,主要采用在岩石上凿刻的制作方式,所以又称为且末岩刻。本文将分析且末动物岩画的艺术形式,来探寻这片古老土地上的早期且末人刻在石头上的文化,感悟他们的情感世界和动物岩画的艺术内涵。
在新疆塔里木盆地东南部阿尔金山北麓地区的莫勒恰河口,距离地面20——80米高的黑色岩石上,分布着大量的岩画,即且末岩画。巨大的岩石下,溪水潺潺,在河流附近曾发现远古且末人的居住地。在远古时期,新疆岩画的选址多为自然条件较好的地方。如选择避风向阳的方向,水草丰茂的高原牧场或是牧民放牧的牧道附近,或雪山融水流经的溪间谷道。一般情况下,居住地与雕刻岩画的地方毗邻,这是因为牧人内心天与地、生与死的观念并不是截然割裂的,不同世界的心灵是可以往来的,当然,这样的选择也是为了实现更加便利地交流。也有远离居所雕琢的岩画,这可能是先民对岩画附近的某些地貌山川有特殊的信仰,或者雕刻岩画的动机较为特殊。且末岩画与和田桑株岩画、克依克图孜岩画、康阿孜岩画等共同构成了新疆昆仑山系岩画。由于昆仑山脉自然条件相对北疆地区更为干旱,高山草原、草甸分布面积有限,直接影响了早期人类的迁徙生存,也导致了昆仑山系岩画的分布不及天山和阿尔泰山地区数量丰富和题材广泛。所以,新疆且末岩画更加弥足珍贵。
一、岩画所表现的动物题材
要想理解新疆且末岩画表现的动物题材内容,除了要对且末岩画的地理条件有所了解,客观事实性资料也不能忽视。且末岩画大约雕凿于公元前2000年左右,它大体可分为14部分,最大部分面积约为 12.7 平方,其余部分岩画多为 1——5 平方。其中,单幅画面约 25×16 厘米左右,最小约为5×8厘米。且末岩画的题材多为狩猎、游牧、征战、宗教舞蹈和饲养家畜,并散布一些野山羊、盘羊、牛、鹿、马、骆驼、狗、狼等单体动物画面,“动物图像占岩刻内容的60%”。①且末岩画中动物的刻画简练传神。以岩画中的羚羊为例,羚羊的肩背曲线强烈,羊头上的双角强劲有力,头或昂起、或低垂、或扭转,羚羊身体比例准确。人的形象多呈张弓射箭状,人或站立或骑马,上身略前倾,骑马的人只描绘上半身,下身腿脚皆无,而马的身体完整。与动物剪影相比,人的形象略显呆滞,少了些许趣味,动物的刻画则更加协调自然。由此可见,且末岩画的刻画重视动物、凸显动物,动物内容的占比不仅较大,在形象的把握与描绘上也有很明显的区别。此外,且末岩画除了表现人物与动物以外,还有富于想象的符号纹雕刻,如三角纹、田字纹、手印、旋转纹、菱形格和方格纹等。在且末岩画中出现的太阳神符号是昆仑山系岩画典型的符号,与西伯利亚的安德诺沃文化中太阳神的标志基本一致,说明这两个地区的游牧文化存在着某种联系。
在且末岩画题材中,各个氏族常常选择自然环境中常见的动物作为刻画对象,从单纯的描刻动物到将动物形象符号图形化,反映出人与动物的密切联系,同时也反映了人类早期社会生产关系的发展和进步。在最初的原始社会,人对动物既恐惧又崇拜,面对生产水平低下的现状,人们生存所依赖的食物通常是动物和少量植物,因为食物匮乏,限制了人口的增加,也制约着氏族部落的发展壮大。人们将动物刻在岩壁上,渴望通过灵魂的互通,满足人们生存的愿望。随着社会的发展,氏族生产关系也从单纯的狩猎向多元化发展。在游牧之余,人们开始种植。此时,人们凿刻岩画的动机依然是为了牲畜的增加和庄稼的丰产增收,而岩画中氏族间的战争情景和带有巫术意味的舞蹈情景,也是社会生活的缩影。
且末岩画的动物题材不仅有原始社会晚期刻绘的作品,也有古代其他民族放牧人雕凿的内容,在岩石的下半部分,甚至还有蒙古人刻画的新岩画,本文中的且末动物岩画内容特指史前且末地区刻制的岩画。
二、岩画的雕刻手法
新疆且末动物岩画距今已有数千年,虽经风沙、干热等,却仍能保持原貌。岩画石质坚硬,原始先民需使用石凿等工具或硬度极高的燧石进行雕凿。通常情况下,石凿结合磨制石器多用于较深雕刻或剪影式动物岩画的制作,而燧石多用于刻制动物线条。当然,且末岩画刻制的程度和工具的选择取决于制作者的主观意图和目的。
岩画的雕凿主要分为单线平凿和整体平凿两种方式。单线平凿即用工具将线条覆盖的岩石部分凿去形成阴刻线条,整体平凿就是将勾画线条圈起的区域采用工具铲平或者磨去一定厚度,使线条围住的区域整体凹于周围。所以,岩画也被称为“刻石、岩雕、线雕画”。①在新疆且末动物岩画中,这两种制作方式均有体现。其中,动物岩画雕凿多采用整体平凿的手法,也就是先以勾画动物形象轮廓线的方式描绘动物形态,再用工具雕琢或敲击轮廓线圈起的形体,使轮廓线以内的动物形象低于周围的厚度。在且末动物岩画中,整体平凿通常刻入 0.3 到 0.5 厘米左右的深度。此外,且末动物岩画中,还有少数动物形象仅采用雕琢轮廓线的单线平凿法,而其他岩画中常用的先雕琢后着色的岩画手法,在且末地区动物岩画中并未发现。
三、岩画的艺术表现
(一)模仿自然。
模仿自然也称为写实、再现或写真,也就是所见即所得,画面反映真实的世界。观众可以凭借常识性的知识对图像进行识别、认知。模仿自然的艺术表现形式来源于且末原始居民最初阶段的审美,但且末岩画再现自然界的动物不同于今天人们从事艺术创作的写生。首先,作者的心境不同。现代人创作写生是探寻自然之美,是建立在科学基础之上的艺术实践,而且末先民的写真以功能性、实用性为主要出发点,不是为了艺术而艺术。且末先民在“交感巫术”的驱动下,以再现动物的方式寄托人们的生存愿望,记录原始氏族社会生活中狩猎、征战和对动物生灵的宗教崇拜等内容。其次,在模仿再现艺术表现的运用方面也不同。现代人凭借光线、虚实和线条的综合运用来反映客观的真实,而且末原始先民多采用形体剪影、对比和重复的方式反映眼中物象。动物之间体积大小的反差反映出动物角色在当时人们心中的主次、强弱关系,而画面中重复描绘动物数量的多少不是为了表现技巧水平的高低,诸如牛、山羊、鹿等动物数量的多少,是为了反映刻画者获得猎物的企盼程度。
(二)立形写势。
且末岩画动物形象多无具体的细节描刻,以及动物五官的刻画。岩画上的动物犹如在强光照射下,动物的身体投影到岩石上,仅依靠动物外轮廓线的剪影来体现动物的特征和差异,但动物却不失活力和生动。如牛奔腾、跳跃、低头猛冲的姿态,盘羊头的扭转、昂起,这些动物呈现的 “势”是产生这种原始粗犷美和强烈张力的基础。“势得形而妙,有形无势而僵”,势与形两者的关系非常微妙,给醉心于动物岩画的观者提供了独立思考的空间。
(三)改造生新。
“改造生新”是原始且末人在认识自然、熟识自然后,带有创造动机的实践活动行为。且末岩画上呈现的动物并不都是我们司空见惯的自然动物形象,还出现了几种将不同动物形象组合的奇特形态。如马的身体加上鹿的角,而羊的身体上也有了鸟类的特征等。现代人认为这些形态奇特的动物是早期宗教中具有动物性特点的神灵的模样,是现实与幻想的结合。这些通过改造自然而出现的新生动物,对于现代人更多的是新奇,而对于原始时期的人类,或许象征着动物自然力量或潜在力量的增加,是让他们在原始世界中更加充满自信的新的力量。先民凭借虚幻、想象和夸张完成了这一创作过程,并完全超越了初期的模仿,展示了原始文化艺术语言多面性与多元性的特点。
(四)符号图式。
且末动物岩画中的“符号图式”是将动物形象及植物等加以概括、提炼形成抽象的符号图示(如图二),是以几何化的图形呈现出超乎自然存在的艺术效果,是自然形态升华到“有意味的形式”的过程,①也是再现模仿到主观表现的转化。据现有资料分析,这些符号包含了先民对世界的认知和想象,沉淀了他们所依存的氏族社会的日常生活和宗教仪式等内容,是形式与社会内容的有机统一。正象我们知道的那样,社会内容包含图腾的意味,代表着不同氏族的独特信仰。另外,这些符号图示还有记载氏族重大事件的意义,是氏族文字的雏形和发端。这种图式符号随着人类社会的进步与发展,以及对符号的仿制与重复,最终使符号丧失了意味,成为单纯的形式组合,这是装饰几何纹样的最初原型和标本。且末先民在无意中发现了审美的韵律、节奏、对称、均衡、重复等构成形式,并自觉地将其应用在早期实用审美形式中。
四、岩画形式语言所呈现出的审美萌芽
众所周知,艺术是一个抽象而复杂的概念,艺术的特殊性决定了阐述艺术表现、艺术特征时要凭借客观要素来解释分析。
(一)原始宗教信仰为且末动物岩画产生提供了内生动力。
原始人类的一切活动都离不开宗教与巫术,远古且末人希望拥有的东西,都可以采用“交感巫术”的手段获得,所以,岩画描绘的动物内容就是他们内心期盼的东西。在信仰万物有灵的时代,原始氏族成员无一例外笃信动物精灵能与世界万物沟通。动物的灵性已经成为远古先民的情感依托,借助动物精灵的灵性,可以帮助先民与天界进行灵魂对话,祈福部族强大,家畜增产,进而增强氏族的凝聚力,维护氏族的存在和发展。在氏族成员的膜拜下,动物精灵的物化形态便是动物图腾,动物图腾成为了他们内心的神灵和族标。图腾化的动物一般是严禁猎杀的,但面对生存的需要,这些动物也可以被充当食物,只不过在吃掉它们的前后,需要进行一系列的祭祀礼仪。且末岩画中的动物可能是氏族成员进行这种祭祀时所凿刻下来的。可以说,原始宗教与且末岩画艺术两者相互依存。原始宗教为岩画艺术的产生确定了方向和驱动力,在原始宗教的感召、抚慰下,且末岩画成为先民释放情感的直接路径。正是因为原始宗教的直接需要,才会有且末动物岩画的存在。可以说,且末动物岩画的产生依托于原始宗教信仰。
(二)原始先民在早期生产实践中熟悉了动物,具备了描绘动物能力的客观条件。
早期且末人在劳动实践中对动物的形象和习性越来越熟悉,刻画模仿动物形态成为了他们释放内心情感愿望的手段。这些氏族的“艺术家”既是猎手,又是战士。他们凭借对刻画动物的熟识以及充沛的热情和愿望,手握石凿或燧石在岩石上敲击、研磨。通过他们的双手,骆驼背上的双峰曲线,犄角向前的公牛高耸的背部、羚羊弯向后背的长长的羊角都逐渐显现在岩石之上。随着且末先民情感体验过程的进一步发展,动物造型由对自然形态的模仿,逐渐向人类的主观意愿过渡。狩猎时期,动物岩画风格多为对自然世界动物的模仿,先民力求逼真再现。到了游牧农耕时期,岩画风格便向“更多脱离自然的主观创造性的复合型动物和抽象化的形象演化”①,而趋于几何化的动物图形应出现于青铜时代。与此同时,且末先民还创造出了具有功能与审美、韵律与意味、现实与虚幻共生的原始艺术语言,并发现了对比、重复和“立形写势”的早期艺术形式。分析且末动物岩画的审美情感,要考虑当时氏族群体对“美”的界定标准,因为“形式的美感是随着技术活动的发展而不断发展的”②。
(三)独特的二维平面化思维方式创造了人类早期的视觉形式语言。
正如阿恩海姆所言:“当创作被迫在两度平面上进行对某一事物或事物某一部分的展现,就只能通过选取他们的最简化和最典型的方面进行。”③且末动物岩画中剪影式平面造型是原始时期雕琢岩画动物形态的典型造型方法。这种不受时空局限的画面布局,非常适合表达早期游牧民族的情感及动物强烈夸张的动态特征。另外,这种缺乏三维空间表现能力的、看似稚嫩的表现方法,主要源于他们观察客观世界的二维思维定式和他们“非艺术”的创作目的。在他们心目中,被刻画的动物对象是平面化的,只有在有特殊意图时,才会采用其他表现技巧,如突出主要动物形象时,运用对比表示动物的主次关系等。远古且末人这种平面造型观念与方法,其实质在于简练、概括地抓取动物的动态、特征,尽可能逼真地模仿动物对象,以便达到通灵的目的。这种人类社会早期的造型方式所开创的特殊视觉效果,有着强烈的视觉张力,被后期草原民族所沿袭继承,成为了他们艺术作品中最常用的民族化艺术表现手法。且末岩画动物图像与当地出土的史前动物纹木雕有众多相似之处,后者融合了动物岩画的造型特征,两者存在着内在联系。
在欣赏一幅岩画时,不免要分析、观察岩画的外在物理形态和表达主题、观念等内在要素,而接受这些要素的过程就是享受艺术所产生的愉悦审美的过程。这个过程需要凭借观者灵敏的感觉与自身的文化素养,因而,观者在观看岩画后会形成自己的认知、解释和批评。然而,每一幅岩画都有其最初的绘画目的,如有的岩画是为原始宗教与服务神灵而产生的,有的岩画是先民疲劳后的消遣娱乐,有的岩画是以祈祷生殖生育为目的的。且末岩画大多是以氏族生存发展为核心目的。从事岩画刻制的同时会使人全身心进入一个忘我的状态,独特的平面思维产生的短暂的虚幻可以让先民忘记生存的压力和对自然未知的恐惧。
总而言之,且末动物岩画艺术展示了原始时期新疆且末居民从狩猎、游牧到饲养牲畜的发展历程。它为现代居民记录和传递了远古信息,也拉近了古今人类距离,成为解锁新疆且末史前文化的密码。
新疆且末动物岩画将早期人类虔诚与单纯的视觉体验深深地刻入不朽的岩壁上,并流传至后世的文明中。它具有新疆区域文化的独特性,对新疆当代艺术发展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