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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梦及美学角度分析《庄子》“髑髅”艺术

时间:2021-08-24分类:哲学

  摘 要:随着文学历史的发展,文学创作的不断丰富,梦逐渐出现在文学作品中。在庄子笔下,造梦已是一种文学形式的自觉运用,其怪生笔端的“髑髅梦”更为文学发展贡献了典型意义。

从梦及美学角度分析《庄子》“髑髅”艺术

  吴梦雯, 名作欣赏 发表时间:2021-08-23

  关键词:庄子  髑髅梦  美学

  前言

  中国古代,梦被看作一种预见或象征。殷商时期,人类开始有意识地占梦行为,梦被赋予了社会的共同认知,梦的意义由此产生。早在《诗经》中就有关于梦的记载,《左传》更是以梦入传。在《庄子》中有十一处提到梦,并创设了“蝴蝶梦”“髑髅梦”等经典梦象故事。

  庄子见髑髅内容简单,结构清晰。情节可以概括为:“见——问——梦——辩”,人物则是庄子与髑髅。故事以髑髅之口与庄子辩难,传达出髑髅“死之所乐”的观点。

  一、梦境设置:寓言故事下的梦中辩难

  (一)梦境具有拟实性和象征特性

  庄子说理多用寓言,很大程度是因为中国古人以形象思维为主导,而梦境的构设恰好也顺应了这种形象思维发达的趋势。

  其一,梦境具有拟实性。为使梦境高度模仿现实,创作者多会增强外貌、动作、语言、环境等细节描写来达到这一目的。髑髅现于梦,开口便回答了庄子的问话。接着更是展现了庄子对话辩难的说理艺术。辩难的形式正是源自庄子否定性思维方式。如庄子一开始使用排比式问话,抛出五件人世所累,而髑髅在梦中进行反驳。更设置了髑髅询问庄子是否“欲闻死之说乎”这一看似多余的对话,实则增强了梦境的拟实性,且使得髑髅形象更为丰满逗趣。髑髅“深矉蹙頞”,这一神态的细节描写形象生动,仿佛髑髅是真切存在的人,此时又好像非在梦境而是现实。

  其二,梦境在高度拟实的同时又对现实进行重组和变形,进而展现出梦境的象征特性。在梦境中一切事情都可能发生,可以满足现实世界无法完成的幻想,因此,弗洛伊德说“梦是愿望的满足”。庄子见髑髅的“见”和“问” 皆可在现实中发生。但是必须由梦境插入才能够使最为精彩的——“梦中辩难”顺理成章。梦境对现实重组和变形的背后目的便是庄子赋予“髑髅梦”的象征意义。

  (二)梦境具有浓缩性与多义作用

  从整体观之,“髑髅梦”属于庄子所创作的寓言故事,特点是在寓言故事中插入了梦境的元素。但梦境的设置并不是寓言故事的附属,反而最能体现寓言故事的主题思想。梦境和寓言都具有浓缩的特性,而梦境相较于寓言来说更具多义的艺术效果。

  一是时间的浓缩性在梦文学中尤为显著。根据叙事学原理,作家在创作文本时有“文本时间”和“故事时间” 之分。在文学范畴里,“文本时间”又叫“叙事时间”;而“故事时间”则是对于故事中的人物而言。庄子与髑髅的交谈只是发生在“庄子之楚”时一件梦中之事。梦境的设置不仅浓缩了时间,使文本产生“陌生化”的效果,更带给读者“人生如梦”终须醒、醍醐灌顶的审美体验。

  二是梦境所带来的多义性。其实梦文学的多义作用某种程度上仍可以归由梦的凝缩性所引起的,只不过多义是对于梦的隐性意蕴而言。弗洛伊德提出梦具有凝缩作用,“就‘梦的隐意’之冗长丰富而言,相形之下,‘梦的内容’就显得贫乏简陋而粗略”。因此,梦境同寓言一样成为创作者“言微意深”说理明道的巧妙选择。庄子说“得意忘言”,因此通过梦境,或许构设的形象有限,但其背后的意蕴内涵却极为丰富。也就是寓言和梦境都可以通过形象来发人深思,而梦境带给人的,无论是在知识层面还是美学感受方面都更加意味无穷。

  二、梦象选取:髑髅的“丑恶”与“自由”

  中国古代美学多以“美”“善”入诗,多哲思议论,留白余响,讲究羚羊挂角、韵味深远。但庄子却在选取了一副“髐然有形”的死人头骨,甚至还枕以入梦,个中韵味值得深思,髑髅的意象无疑具有象征和多义的作用。

  首先,庄子选取髑髅这一形象入梦,正是老庄“全”的哲学思想的体现。髑髅即死人的头骨,与死亡这一生物状态联系密切,不禁给人恐怖、狰狞的直观感受,有丑和恶的审美效果。而庄子在“髑髅梦”中所塑造的髑髅与寻常不同。文中庄子之楚,见空髑髅,第一反应并不觉得恐怖,避让,而是打量一番:“髐然有形,撽以马捶。”这就暗示了读者这里的髑髅并非丑和恶的象征。在梦境中对髑髅这一元素形象,甚至出现了“深矉蹙頞”的文学描写。可见,髑髅虽死,是空物,但不论在庄子梦中或是现实中却是有思想的活物。髑髅不光不是死的、恐怖的,反倒是活的、有趣的。

  从髑髅元素进入事件后主动参与的辩难行为来看,髑髅在和庄子一来一回辩难时,所展现的完全是一个有思想且能言善辩的形象,“辩士庄子”好像只是一个引子,而髑髅才是庄子所要表达思想的真正发言人。

  据此观之,髑髅不仅不是丑与恶的象征,反倒是庄子所向往的自由境界的代表。髑髅关于“死之说” 的论述是通过生与死的对比,强调了一个“无”字,这正是《庄子》“无为”思想的体现。髑髅并没有描述死后的快乐和好处,但就生时的痛苦一概全无,这一点就使其不愿再受人生之劳。君臣、四时,包括庄子询问的五件死因,都是有所待的,而这一切“所待”,在髑髅身上却不复存在,髑髅是一个自由的象征,这种自由正是逍遥游的境界。

  另外,值得一提的是,从对“髑髅”这一梦象的接受角度,髑髅梦并不像蝴蝶梦一样受到大量关注和研究。邹强老师将“髑髅梦”这一整体意象看作是抽象审美态度的典型代表。分析心理学认为,人在审美活动中的心态通常可以分为两种类型:外倾和内倾。外倾型心态主导下的人热情开朗,喜欢挑战,在审美活动中则体现为“移情”;而内倾型心态主导下,人则优柔寡断,孤僻内向,在美学体验上的表现则是“抽象”。这样的心态会驱使他们在对象面前退缩、抵御。邹强老师分析这种“喜蝴蝶,恶髑髅”的现象和中国古代儒学占统治地位对人的影响和中国人历来的审美倾向有关。因此,现代学者对于“假丑恶”的关注与研究也是对中国传统审美文化的深刻反思。

  三、梦旨传达:现实、理想、境界

  梦具有浓缩性,不光体现在叙述时间上,还在梦的释义层产生多义作用。庄子构设梦境这一情节,是庄子见髑髅这一事件的核心,体现了庄子的主旨要义。所以,解读主旨的重心应在对梦境的释义。

  首先,梦可“观”社会。庄子通过“髑髅梦”所表达出的是对现实社会的揭露与批评。庄子在“髑髅梦” 中传达出这样一种情绪:生不如死。庄子既有万物泰然处之的人生态度却借髑髅传达出生不如死的讯息,这就体现出梦境观社会的作用。揆诸庄子所处时代,正是战国杀伐动荡,生灵涂炭时期。《庄子》中提到“世与道交相丧”“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等都是底层人民对国家动荡、战争徭役、道德沦丧的深切控诉。因此,庄子才会通过梦,让死人的头骨都发出生不如死的慨叹,由此通过梦境来反观现实。

  再者,梦可“察”理想。“髑髅梦”中不仅表达了庄子对现实人世的愤慨,更从侧面宣扬了庄子构想的理想桃源。庄子借梦境中的髑髅提出理想世界的两个基本点:一则人生在世的社会关系层而言,“无君臣”;二则人生在世的自然属性层,“无四时”。显然这两者在现实世界皆无法避免,所以庄子只有透过梦境才能进行如此构想。庄子想要达到的境界是“以天地为春秋”,这就涉及庄子非常重要的哲学观念——天人合一。冯友兰先生将人生分为功利、道德、自然、天地四重境界,说“天地境界中的人,一切皆以服务宇宙为目的。他们对于生死的见解:既无所谓生,复无所谓死”。庄子透过梦境所描绘的世界,就是庄子所传达的“逍遥游”无所待的自由境界,故梦境可以实现作者理想的观照。

  最后,梦“齐”生死。创作者在使用梦这一文学原型时,表面把梦境设置成现实的投射或理想的观照,但其背后的深层创作动机往往与作者的世界观联系密切。“齐生死”即庄子深层创作动机。《大宗师》里提到“生死存亡一体”,死亡是生命整体的一部分。在《齐物论》中,庄子构设了“蝴蝶梦”这一梦象寓言,明确提出“物化”。就“物化”的最终目的而言,多数学者仍将其归为“齐一”。“齐一”是指顺应自然、不加成见的合乎天道。以“齐物”的哲学思想来看“髑髅梦”,同样能得出庄子所构设的并不是髑髅表面所传达的 “苦生乐死”的观念,而是一种生死一体,无谓生死的境界。既然一切都是“无”,庄子劝慰人们顺应天道,坦然处之。人生如梦,梦应自然,创设梦境来说道明理是庄子顺应自然,不加斧凿行文构思的绝妙方式。

  四、梦境效果:“髑髅梦”的接受与转化

  汤普森将母题定义为“一个故事中最小的能够持续存在于传统中的成分”。中国古代诗歌中,庄子见髑髅这一母题多被当作典故,用来表达人生无常,不如安享髑髅之乐的思想,如刘大櫆、郑虎文以及苏舜钦,甚至苏轼都曾以此为典。除被当作典故而直接运用外,后世在“髑髅梦”的形式、人物、情节、主题等方面都进行了改编与丰富。

  首先体现在对“髑髅梦”呈现方式的转化上。“髑髅梦”原本出自庄子的哲理散文。在汉魏时期,先是张衡使用游仙形式,以意写境,写出极具文学气息的《骷髅赋》,后有曹植的《骷髅说》加入个人的悲惨遭遇和人生嗟叹,到了吕安那里的《骷髅赋》直接将庄子见髑髅这一故事由叙述转向抒情赋。元明清时期,“髑髅梦” 进入戏曲,甚至还出现了髑髅复生情节。如张国宾的《罗李郎大闹相国寺》中就由此典故,在明传奇《周庄子叹骷骸》中更见其生死无常、人生如梦的主题。尤值一提的是,在冯梦龙《醒世恒言》中,故事形式更是变为说一回、唱一回的“道情叙事体”。清初,“庄子见髑髅”又出现在丁耀元的小说《续金瓶梅》中,后被鲁迅 “古为今用”,写成著名讽刺闹剧《起死》。可见,“髑髅梦”先是从展现乱世生死观的哲理散文变为抒发世间人情、个人感怀的抒情赋,转而进入戏曲,成为世俗化说理道情的说唱,再转变为小说。其呈现方式的转变,是随中国文学史发展和大众接受的流行趋势一同变化的,足见千年前庄子的哲学思想和文学构思之精妙,体现“髑髅见梦”这一文学创造的经典地位。

  其次,后世对“髑髅梦”中的人物也进行了多处重塑。一是在人物身份上,在《庄子》中人物为“庄子” 和“不知名的髑髅”,而在张衡的《骷髅赋》中,则改为 “张平子”和“庄子的髑髅”。这一改变显然更具有个人特色,在便于作者抒情的同时,又借“庄子”之口道出齐物生死的逍遥之境;二是人物褒贬层面,《庄子》中,作为哲学家的庄子对文中“庄子”虽无明显褒贬,但在其“庄子不信”,提出使髑髅复命归阳时,略带贬义色彩,而对“髑髅”这一形象则是明显的褒扬,甚至视其为“逍遥游”自由精神境界的形象代表。但从丁耀元的《续金瓶梅》开始,髑髅却变成了复生后与庄子产生纠葛、恩将仇报的小人。到了鲁迅的《起死》中,不仅对髑髅复生后的“汉子”进行了辛辣讽刺,甚至对“庄子”这一人物形象都代入了浓烈的批评;三是人物数量上也有一些变化。如在闹剧《起死》中,人物出现了庄子、鬼魂、司命、汉子(髑髅)、巡士,在众声喧哗中共同完成了一部“起死”的闹剧。作者对母题中的人物不断进行重塑,一方面是时代现实的大环境需求所致,一方面是因为作者在构思时往往带有不同的创作目的。如张衡意欲抒发个人感怀,便将庄子变为张平子,而鲁迅则因所处社会时代的需要,才对庄子这一人物形象进行激烈的批判。

  除了人物重塑,在故事内容方面,后世甚至对“髑髅梦”的具体情节进行了改写。《庄子》里在髑髅讲述死的乐趣后,庄子提出让司命复生髑髅,但髑髅却蹙额拒绝。可在冯梦龙《醒世恒言》里却增加了复命还阳的情节,在《续金瓶梅》里,作者直接删去“入梦” 的情节,复生后的故事成为叙述重点。对于复生情节的设置改写,体现了后世创作者在前人基础上不断创新,充分展开联想和想象,并结合时代和社会的需要产生文学的“再加工”与创造。后世人们更关注“人生在世”的故事,对生的渴求更加浓烈。在《起死》中,鲁迅同样删去了髑髅入梦的情节,转为叙述髑髅复生成汉子后与给他生命的庄子纠缠,甚至叫来了巡士的故事。这也是“庄子见髑髅”这一母题对于鲁迅而言,其重点不是人生如梦或齐生死的哲学观,而是鲁迅对 “无是非”文人的批评和对人性的思考,文本的时代性和讽刺寓言成分明显增加。

  最后是“髑髅梦”主题基调的转变。“庄子见髑髅” 这一母题在后世几经改编所要传达的主题与基调都与庄子不尽相同,甚至完全相反。首先庄子在“髑髅梦”中所提出的是“齐生死”的哲学观,虽到张衡加入了个人色彩,但主题和基调基本延续庄子风格。可由曹植起开篇则奠定悲伤基调,个人嗟叹情感浓烈。更有吕安使髑髅为死而感到悲哀,寓言说理成分降低, “髑髅梦”主题由“赞死”转为“叹死”。究其原因,汉魏社会矛盾激烈,髑髅不仅是生死的符号,也是文人精神困境的象征。在元代戏曲中乐死观也转化为对“珍爱生命”的宣扬,《醒世恒言》中骷髅重生,故事主题同样不出叹人情冷暖,世态炎凉。而《续金瓶梅》里“庄子见髑髅”的故事主题和生死观便无多大联系,成为讽刺恩将仇报的小说。到了鲁迅手里更是对母题进行重构,并加入现代风格,小说主题具有多重隐喻。不仅提到了方生方死的生死观,还有人情世态,恩将仇报,当然最主要的还是讽刺寓言。

  综上,虽然梦境的构设对于“庄子见髑髅”这一事件来说极具艺术巧妙性,但在后世的接受与改编中创作者并未对其产生重视,梦文学这一创作形式还未被文学创作者当成一种理论指导下的自觉。这也提醒了文学理论研究者对于梦文学这一文艺范畴的研究有待深入。与此同时,就母题本身而言,庄子的“齐物” 生死观在后世也未得到全部继承,这一方面是迎合大众世俗化审美的需求,人们多数还是惧怕死亡,眷恋人世繁华,对于死的话题避讳不及:另一方面可从分析心理学角度研究,“髑髅梦”不及“蝴蝶梦”的影响之大,和中国人的审美倾向“中和之美”和儒家为主导影响下不谈鬼神,积极入世的思想不无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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