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清代碑学最大的创造,就是笔法的创新。邓石如是清代碑学的领军人物,学碑者莫不以邓石如为榜样,学习其笔法。而邓石如的笔法就是包世臣所描述的“悬腕双钩,管随指转”八个字。当时学习邓石如笔法,大多从这八个字中去揣摩;也正因为对这八个字的揣摩甚至误读,使碑学笔法得以创新和发展。
关键词:邓石如;碑学;笔法;创新
弁言
1665年,被称为“业余数学家之王”的法国数学家费马去世。他留下了“费马大定理”,但是却没写证明过程。于是,激起世界各地很多数学家对此定理的兴趣。三百多年后,“费马大定理”最终被英国数学家怀尔斯证明。在这个漫长的证明过程中,数学家们完善了数论理论,发现很多相关的证明方法,推动了数学的发展。由此,“费马大定理”被称作“金鸡定理”,因为它,生出了很多“金蛋”。同样,书法艺术中也有类似的“金鸡定理”。清代碑学是书法史上的一个高峰,邓石如是清代碑学的领军人物。当时碑学风靡全国,学书者莫不以邓石如为榜样,学习其笔法。邓石如的笔法,就是包世臣《完白山人传》里面记录的“悬腕双钩,管随指转”[1]。二百多年前,没有摄影机,没能记录下邓石如真正的笔法状态,于是“悬腕双钩,管随指转”八个字就成为清代碑学书家摸索邓石如笔法的主要途径。所谓“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碑学家对这八个字的理解不同甚至误读,加上他们的创造性发挥,造就了清代笔法的兴盛。正因为笔法的创新,清代碑学得以成功,从而在中国书法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一
清代碑学成就最高的是篆隶书。历代都有书家作篆隶,由于书写的艺术性不强而评价甚低。邓石如创新笔法,一改篆隶颓势,使古老的书体重焕生机,篆隶成为清代碑学中成就最高的艺术。正如沙孟海先生所说:“自邓石如一出,把过去几百年中作篆的方法,完全推翻,另用一种凝练舒畅之笔写之,蔚然自成一家之面目。”[2]
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公布邓石如笔法为“悬腕双钩,管随指转”,以八个字记述邓石如握笔法和运笔法,以后书家则争相揣摩学习。学习邓石如或受其影响的书家被称为“邓派”或“包派”。邓石如的笔法和包世臣在《艺舟双楫》中叙述的笔法,被合称为“安吴之法”。
但是书家在学习“安吴之法”时,绝大多数舍弃了包世臣叙述的其他笔法,而最给予关注的则是邓石如的笔法。何绍基在《书邓完白先生印册后为守之作》中说:
先生(邓石如)作书于准平绳直中自出神力,柔毫劲腕,纯用笔芯,不使敧斜,备尽转折。慎翁(包世臣)于平直二字全置不讲,扁笔侧锋,满纸俱是,特胸有积轴,具有气韵耳,书家古法扫地尽矣。
康有为也辩证地对待包世臣叙述的其他人的笔法,而赞扬邓石如的笔法:
包慎伯述黄小仲法曰‘布指欲其疏’,则缪,‘执笔欲其近’,则有得之言也。[3]
所以,自包世臣推崇邓石如之后,学习碑学的书者都主要学习邓石如“悬腕双钩,管随指转”的笔法。清代书法家刘墉、何绍基、张裕钊、沈曾植,以及近现代书法家柳诒徵、马叙伦、王蘧常、林散之等都不同程度地受到影响。
二
和邓石如同时期的著名书家刘墉(1719—1805)见过邓石如写字,学习并夸张邓石如笔法,在晚年取得成功。刘墉当时官居国相,在书法史上是帖学代表人物。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邓石如到京城。刘墉见邓石如书作大惊,登门求教,赞邓石如书法“千数百年无此作矣!”他于是暗中学习邓石如笔法。刘墉的侍书描述其作书“无论大小,其使笔如舞滚龙,左右盘辟,管随指转,转之甚者,管或坠地。”[4]刘墉本已极富盛名,故对客作书,用往昔“古龙睛法”;背地无人,则学习邓石如“悬腕双钩,管随指转”,并且“转之甚者,管或坠地”——这无疑是对邓石如笔法的极大夸张。
包世臣评刘墉:“诸城刘文清国相,少习香光,壮迁坡老。七十以后,潜心北朝碑版。虽精力已衰,未能深造,然意兴学识,超然尘外。”[5]刘墉作为帖学书家,70岁高龄之后书法水平有很大提高,得益于他敢于取法北碑,更得益于他敢夸张学习邓石如笔法。
何绍基(1799—1873)也学习邓石如笔法,其运笔时提笔绞笔得了邓石如的启示,而其执笔“回腕法”则有自己的创造。何绍基有诗句云:“平生嗜八法,颇亦厌拘牵。安得万里景,归此一腕悬。”[6]这与邓石如“悬腕双钩”的执笔有相同处。何绍基不但“悬腕”更是“悬臂”。他在其《猿臂翁》诗里说:“书律本与射理同,贵在悬臂能圆空”[7],并且自称“猿臂翁”,可见何绍基对自己悬臂书写颇为自得。
《清史稿》称何绍基“运肘敛指”[8],沙孟海称其“多用提笔绞笔”[9],都反映了何绍基“悬腕”“转指”的笔法。观其行草书,与邓石如行草(图一)笔法如出一辙。何绍基在各体书法中以行书成就最高,也最为时人和后世称道。(图二)他的隸、楷成就亦极高,这得益于其自觉地对邓石如笔法的学习与创造。
张裕钊(1823—1894)可谓清代碑学家中成功的典型,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本朝书有四家,皆集古大成以为楷。集篆之成者,伊汀洲也;集隶之成,邓顽伯也;集帖学之成,刘石庵也;集碑之成,张廉卿也。”又说:“张君兼唐、宋体裁而铸冶之,尤为集大成也。”[10]
张裕钊亦深受邓石如笔法影响,其自述用笔:“名指得力,指能转笔。落纸轻,入墨涩,发锋远,收锋急,指腕相应,五指齐力。”[11]其“指能转笔”,和邓石如“管随指转”只是换个说法而已。侯开嘉先生评张裕钊用笔:“可谓是邓石如笔法的嫡派。”[12]
观张裕钊书作(图三),以指转笔不如邓石如多,楷书多用篆法行笔,笔笔内敛雄浑,气息高古,以至于被称赞为“千年以来无与比”。张裕钊笔法,在邓石如笔法基础上又有了新发展,书法风格也随之呈现新的风貌。
沈曾植(1805—1922)更是在解读邓石如笔法时,极力夸张其转笔,比起刘墉“管或坠地”更甚。沈曾植的弟子回忆他写字时:“先生作书,速度极快,笔力奇重。曾云‘作字须大胆’,执笔在手,盘旋飞舞,极其灵动,甚至笔管卧侧倒纸上,厚如玉版宣亦经常被打去一大片。他作书主转指,转指时最用力,要求笔笔送到。”
沈曾植对古代碑刻取法比较广泛,而且笔法先行,不论临写何种碑刻,除结体特点效仿原碑外,用笔方法则都采用包世臣的“安吴笔法”,即重在铺毫和转指。[14]沙孟海先生把沈曾植归为帖学书家,赞扬其“专用方笔,翻覆盘旋,如游龙舞凤,奇趣横生。”[15]可见沈曾植无论取法北碑还是取法黄道周、倪元璐,其笔法都有相当的自觉,(图四)故刘恒评沈曾植:“他膺服于包世臣的用笔方法,并在包氏基础上进一步发挥,形成了一套独特的用笔习惯。”[16]也正是因为沈曾植在笔法上的注重,学习“转指、铺毫”,并且以独特的艺术眼光发展这一笔法,又在碑、帖上广泛吸收,这才成为名留书史的卓然大家。
康有为(1858—1927)著《广艺舟双楫》,把清代碑学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峰。康有为最佩服的两人,一是邓石如,一是张裕钊。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写道:
完白山人未出,天下以秦分为不可作之书,自非好古之士,鲜或能之。完白山人既出之后,三尺竖僮仅解操笔,皆能为篆。吾尝谓篆法之有邓石如,犹儒家之有孟子,禅家之有大鉴禅师。[17]
又称赞张裕钊:
其书法高古浑穆,点画转折,皆绝痕迹,而意态逋峭特甚,其神韵皆晋、宋得意处,真能甑晋陶魏,孕宋、梁而育齐、隋,千年以来无与比。其在国朝,譬之东原之经学,稚威之骈文,定庵之散文,皆特立独出者也。吾得其书,审其落墨运笔:中笔必折,外墨必连;转必提顿,以方为圆;落必含蓄,以圆为方;故为锐笔而实留,故为涨墨而实洁,乃大悟笔法。
康有为学习笔法,基本从包世臣《艺舟双楫》中悟得,其在《广艺舟双楫》中自述笔法:
吾执笔用九江先生法,为黎、谢之正传;临碑用包慎伯法。慎伯问于顽伯者,通张廉卿之意,而知下笔。[18]
由此可知康有为执笔方法学习其老师朱九江先生“腕平指横”,运笔则受邓石如和张裕钊影响。上文所述,张裕钊是学习并发展邓石如笔法的,故康有为实际上运笔与邓石如笔法一脉相承。
但是,康有为文中并没有过多强调“管随指转”这一笔法特征,认为邓石如“以隶笔为篆”“破坏古法”[19]。而沙孟海先生说:“我以为邓石如的篆书仍旧继承二李的传统。”[20]可见康有为和沙孟海对邓石如笔法都有不同解读。康有为对“方笔、圆笔”“内含、外拓”[21]的阐述,又是根据自己的学书经验,创造出了新的运笔法,而这种笔法毫无疑问是有转指绞毫的。(图五)故康有为在笔法上,也是对邓石如“管随指转”的继承和发展。他采取了综合和创新,形成了“康体”风格。
此外,莫友芝、杨沂孙、胡澍、吴让之、赵之谦、吴大澂、吴昌硕等等书家都受邓石如笔法的影响。他们也在邓石如笔法基础上有所发展,又受到清代后期金石学、考据学、文字学、甚至西方思想的影响,只是取法方向和审美追求略有差异,呈现出不同的风格而各领风骚。近现代书家如柳诒徵、马叙伦、王蘧常、林散之等也受邓石如“悬腕双钩、管随指转”笔法影响,就连理论上坚决反对转指的沈尹默先生,在实践中也不自觉地进行了转指换笔。[22]可见邓石如笔法影响颇大。另一方面,这些书家也对邓石如笔法有不同的理解甚至误读,通过各自艺术眼界,对这一笔法进行再创造,形成了丰富的笔法体系,成就了不同的书法风格。
三
“尚态”的赵孟頫说“笔法千古不易”,而晚清碑学家学习揣摩邓石如笔法,再加上各自的创造性发挥,形成了多样化的碑派笔法,从而出现了碑学各种风格的作品,丰富了书法线条形式,也造就了中国书法史上又一高峰。
侯开嘉先生在《中国书法艺术笔法发展史概说》一文里,高度赞扬清代书家对笔法的探索,认为整个清代除了碑派书法达到一个前所未有的新高度外,帖派审美也逐渐变化;在笔法不断创新的环境里,篆隶笔法也被应用到行草中,给行草书体带来起死回生的作用。[23]邓石如作为碑派笔法成功的鼻祖,其成就固然重要;但整个碑学发展到高峰的过程,还离不开其他碑学家的探索。笔法的探索是最为重要的一部分,而关于对邓石如笔法的学习和改造,又是最为有趣的一部分。包世臣简略地把邓石如笔法概括为“悬腕双钩,管随指转”八个字,既清晰明了说明握笔姿势和运笔方法,又给人遐想余地。后来的碑学家便在摸索中生出了许多“金蛋”,这些“金蛋”和“金鸡”一起,构建起碑学笔法。
结语
当代科技越来越发达,古代碑帖的高清、放大图片都能轻易获得,当代名家的笔法也能轻易通过视频在网络传播,学书者稍加努力就能做到书法艺术的传承。然而,这也限制了书法的创新:一目了然的笔法状态容易造成千人一面艺术风格。以第十一届国展作品集来看,除了特邀作品集风格差距比较大之外,其余的都存在雷同和相似处,特别是行草作品集分类罗列各种取法的作品后,相近的连续几页作品竟完全像出自一人之手!
在当今科技环境下书法的继承似乎变得更加容易,我们应该有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去开拓创新。然而如何取法、如何创新则是大问题。晚清书家对“悬腕双钩,管随指转”有意或无意地误读,给了我们一些很好的启示。
注释:
[1][4][5]包世臣:《艺舟双楫》(《艺林名著丛刊》),北京市中国书店1983年,第114页,111页,84页。
[2]沙孟海:《沙孟海论书丛稿》,上海书画出版社,1987年,第44页。
[3][10][17][18][19][21]康有为:《广艺舟双楫》,载《历代书法论文选》,上海书画出版社,1979年,第841页,853页,790页,853页,790页,843页。
[6]何绍基:《林少穆丈出示石庵相国书庐山记卷子书后》,载何书置编《何绍基书论选注》,湖南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110页。
[7]何书置编《何绍基书论选注》,湖南美术出版社,1988年,第114页。
[8]赵尔巽等:《清史稿》,中州古籍出版社,1998年,第2102页。
[9][15][20]沙孟海:《近三百年的书学》,载《沙孟海论艺》,上海书画出版社,2010年,第30页,37页,24页。
[11]沈尹默:《沈尹默论书丛稿》,广州南岭美术出版社,1982年,第200页。
[12][23]侯开嘉:《中国书法史新论》增订本,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第109页,110页。
[13]王蘧常:《忆沈寐叟师》,《书法》1985年第4期,第18页。
[14][16]刘恒:《中国书法史·清代卷》,江苏教育出版社,2009年,第267页,267页。
[22]柳曾符:《申耆書论——转指与运腕》,《书法报》1985年5月8日第2版。
推荐阅读:《青少年书法》(半月刊)创刊于1985年,由河南省美术出版社主办。分为少年版与青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