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乙僧是唐代由西域入驻长安的杰出画家,他的绘画艺术得到世人的激赏与历代画论家的高度评价。本文对尉迟乙僧的绘画成就进行原因分析,指出其绘画创作对中原绘画产生积极影响的艺术元素,并总结其绘画艺术对当今具有的启发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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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代由西域入驻长安的画家尉迟乙僧,以高妙的画技,独特的画风,赢得世人的高度赞誉,占据着画坛的重要位置,并对中原绘画艺术产生深远的影响,在当今仍具有积极意义。
一、尉迟乙僧的绘画成就及原因分析
尉迟乙僧传世的画作现已难寻访,但通过史料记载的述录文字,我们仍然能感受他独特的艺术魅力。同朝人彦悰说他“善攻鬼神,当时之美也……外国鬼神,奇形异貌,笔迹洒落,有似中华。”{1}窦蒙说他“澄思用笔,虽与中华道殊,然气正迹高,可与顾、陆为友。”{2}朱景玄述录:“乙僧今慈恩寺塔前《功德》,又凹凸花面中间千手眼大悲,精妙之状,不可名焉。又光泽寺七宝台后面《降魔像》,千怪万状,实奇踪也。凡画功德、人物、花鸟,皆是外国之物像,非中华之威仪。……其画故居神品也。”{3}在《唐朝名画录》里,朱氏把画分为四品:神、妙、能、逸,每品又分上、中、下三个等级。他列出的神品上仅一人,即吴道子。神品中也仅一人,周昉。神品下列出七人,前三人分别为阎立本、阎立德兄弟及尉迟乙僧。一位外来的异族胡人,能在藏龙卧虎、贤良云集之地,稳居画坛第五之位,足见其画艺之高超,声名之远扬。探究其中缘由,当不出以下几个方面:
1.天资聪颖、勤勉好学
乙僧出生于绘画世家,画技是“承父艺”而来。绘画作为一种技能与学养,除了需要较高的天资外,更需要后天的勤勉训练。他青年时代能“以丹青奇妙” 被于阗王荐入长安,由此想见他少时当是天资聪颖,在绘事上勤勉好学、积极实践。即使成名入唐以后,他也善于吸收中原绘画的某些长处。从上文所引彦悰与窦蒙对其画作的高度评述,隐约呼应着南朝谢赫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4}诸法。盖因尉迟乙僧入唐以后,“得以饱览御府所藏历代笔墨”{5},又通过广泛的游历,加上与中原画家的结交往来,广识中华绘画范式,自觉学习其中的优秀传统,极大地丰富了自身的绘画表现语言,为他别具一格的艺术创作打下了良好的学养与技能基础。
2.标新立异、扬已画风
乙僧在长安活跃的时代,中原人士与胡人和平往来平等相待,互相欣赏对方的文艺。“女为胡妇学胡妆,伎进胡音务胡乐”{6}虽未达到鼎盛状况,但已逐渐形成一种风气。在胡妆、胡伎、胡乐、胡舞之外,迥别于中华的画作,亦成为京城百姓新奇的“胡人梵像”,其内容表现新奇,其画技手法独特,对于看惯了以线造型、重在表现的“中华”画迹的中原人士来说,乙僧画作人物逼真、造型奇特、色彩绚丽、体量感强等艺术特征实属卓尔不群、标新立异。他在中原几十年,创作造型坚持“外国之物像”,“画中华之像,抑亦未闻”,尽管他也追求中华绘画的“气韵生动、骨法用笔”,但造型、立象从未失去西域风范,技法中外融汇而又主宾分明,保持较多的西域色彩,在鲜明独特的“于阗画派”中又建立自己的“乙僧风格”。
3.画笔不辍,作品丰富
据考证,“乙僧在中原的创作活动年代是从贞观十三年到景元年间,近七十年的时间。”{7}他是位勤勉的画家,一生画笔不辍,留下了丰富的画作。创作题材广泛,“功德、人物、花鸟”无所不能。创作形制亦多种多样。他在京城及周边地区大小寺院留下了大量的作品,给观者呈现了千奇百怪栩栩如生“逼之摽摽然”{8}神魔形象,可观可感。除了壁画,乙僧也创作许多独立的作品,从佛陀菩萨到凡间舞女,从祥禽瑞兽到四时花卉,“凡人间藏蓄……必也手揣卷轴,口定贵贱,不惜泉货(即货币),要藏箧笥”{9},成为名流雅士争相购买收藏之珍宝。
4.生得其时,才得其用
乙僧生活在一個民族大融合的和平时代,聪明才智得到充分的发挥。首先,他得益于早年生活的于阗浓郁的佛教文化。发源于印度的佛教经由丝绸之路东进,在乙僧出生之前已经在于阗地区盛行几百年,伴随佛教衍生出的寺院建筑及佛教艺术,给当时的艺术家们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也提供了丰富的精神养料。少时的乙僧耳濡目染,饱览佛像艺术,日渐形成独特的审美范式。其次,入驻长安以后,他得益于大唐的开放与包容,给他提供了自由的创作空间,他高超的技艺又给了他高度的自信,在大唐灿烂的文化面前毫无卑微之心,因而他不必迎合中原人士的欣赏习惯而改变自己的创作风格,而是完全遵从自己的意愿,融合自己掌握的技法,描绘自己擅长的形象,创造自己想像的神魔,在艺术殿堂里纵横涂抹,挥洒自如。
二、尉迟乙僧绘画艺术对中原绘画产生的影响
因杰出的绘画艺术成就,乙僧不仅在当代引人注目,亦深远地影响到后世画坛。学界普遍认为乙僧的绘画创作对中原绘画创作产生的积极影响,主要通过线条、色彩、造型(样式)这三种艺术语言(绘画基本元素)来完成的,但三者之间并非平行关系,线条、色彩为造型(和样式)服务,因造型的需要又可以自由地选择线条与色彩的表现形式。
1.线条
由于作品真迹失传,尉迟乙僧“洒落有气概”的线条风貌,现今我们已无法一睹真容,只能从吴道子等人的画迹中去侧面揣摩品味;而其“屈铁盘丝”描之高妙,则可在存世的他的疑似作品《龟兹舞女图》摹本(现为比利时人所藏)中感知一二。
此画中舞女造型优美,步态轻盈,长袖飘举,衣着服饰用繁紧圆润、排叠整齐、连绵盘绕、弹性十足的线条加以描绘,极富韵律与动感,使得人物形象立体丰满,质感突出。加之作者又准确把握人体比例关系,整个形象真实逼肖,与中原绘画传统中的人物形象头大身短、迹简形逸的空灵淡雅大相径庭。同朝画家从中汲取到许多新鲜的养分,极大地丰富了艺术表现力,使唐代人物画大体呈现出沉着大气的时代风貌。直到明清交际,在崔子忠、丁云鹏、陈洪绶等大家的道释人物画中,我们还能看到“屈铁盘丝描”的余绪。
2.色彩
关于其画作“用色沉着”特点,学界已共识到这与他惯用西域矿物颜料有直接的关联,矿物颜料具有厚重、稳定、秾丽、不透明的特点,和中原使用的植物颜料在表现效果上有明显差异,在表现对象质感与体量感方面矿物颜料占有绝对优势。正是在此色彩效果下他塑出来的人物才能“身若出壁”。这种富有感染力的用色技法,也自然影响到同朝及后世画家,如李思训、李昭道以及宋代王希孟金碧辉煌的青绿山水,走的都是色彩厚重、秾艳的一路;而乙僧另一用色“均彩相错”(对比色平涂技法)的特点则在阎立本的《步辇图》中得到很好的体现,该图中九位宫女的长裙图案呈条带状,红绿相间,正是凭借“均彩相错”制造一种整齐统一而富有节奏韵律的视觉效果。
有些学者在论及乙僧凹凸晕染法时,认为他是引此法入中原第一人,忽略了著名画家张僧繇的凸凹画法早在南朝已经出现。但杨法震先生就此认为乙僧的凸凹法对唐代绘画的贡献不大,愚以为这也是值得商榷的。“尉迟乙僧以其独特的线描和晕染发展了张僧繇的凸凹画法……这种新画风使当时的人们耳目一新。”{10}据《建康实录》所载:“一乘寺,梁邵陵王纶造,寺门遗画凸凹花,称张僧繇手迹。”{11}当时,尽管张僧繇吸取天竺技法所绘的“凸凹花”,引发了观者的惊异欣喜之情,但似乎并未引起其他画家的兴趣,所以这种画法在中原没得到很好的普及。直到唐代尉迟乙僧的出现,凹凸技法所带来的奇异视觉效果才又一次引起世人的关注,而后才有其他画家的借鉴与效仿。因此,潘天寿先生对乙僧用色技艺进行了高度的评价:“其用色沉着……非特其技术,足與阎氏兄弟抗衡,实与初唐绘画上以新趋向之波动。”{12}
3.造型
自佛教东渐,中华宗教题材绘画中就不乏“外国佛像”的造型。北齐曹仲达“外国佛像,无竞于时”{13},张僧繇也善画佛像“天竺胡僧”{14},这些记录都是言简意赅,没有提及观众的反应。但是,乙僧的“外国佛像”,却是令人惊骇。由此,我们可以推断,乙僧那极富表现力的线条、厚重秾艳的色彩、追求质感与量感、注重人体比例协调的画法才更有力地突出了人物的奇特造型,取得与前二者完全不同的艺术表现效果,令观者诧异非常而印象深刻。
乙僧宗教题材画中奇特的人物形象,在五代时贯休的画作里得到了继承发扬。贯休“画罗汉十六帧,庞眉大目者、朵牙颐隆鼻者、倚松石者、坐山水者,胡貌梵相,曲尽其能。”令“见者莫不骇瞩。”{15}让人自然联想到乙僧的“外国鬼神,奇形异貎”。贯休曾留下游历长安、洛阳的诗篇,诗句里虽无他见到乙僧壁画的信息,但作为一名高僧,名刹古寺当是他的必访之地,乙僧早年留下的奇妙神佛形象,无疑给了他一定的启发,促使他也发挥新奇的想像,进行个性鲜明的创作。而晚明的陈洪绶又成为继他衣钵的优秀传承者。
三、尉迟乙僧绘画艺术的当代意义
尉迟乙僧以优秀的创作实践,打动了世人,进入绘画史论家的视野,在中国美术史上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页。当代中国,正以开阔的视野、包容的心态、对话的方式、互利的格局描绘着和谐发展的愿景,社会环境与时代机遇和初唐盛唐有着几分相似。我们今天重提这位曾经活跃在大唐画坛上的杰出文化使者,因为他及他的艺术还能让我们从中收获诸多有价值的借鉴和启迪。
首先,尉迟乙僧卓著的绘画艺术将永远遗存在古代文献里,成为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精神食粮,并激发我们的民族自豪感。
其次,尉迟乙僧早年勤勉学习、一生笔耕不辍的从艺精神,将激励一代代文艺工作者奋发图强,孜孜不倦地行走在艺术大道上。
再次,尉迟乙僧的艺术创作大胆创新,造型怪异,想象奇特,色彩瑰丽,形象丰富,保持个性,自由抒发,富有创新性与浪漫主义特征,其创作精神指引着艺术家们不断推陈出新,完善自我、超越自我。
最后,尉迟乙僧秉持民族风格、弘扬民族艺术的践行,启发着我们要立足民族文化之根本,把握民族艺术之精髓,同时旁征博引、融汇贯通,在传承中有发展,在发展中求壮大,把民族艺术发扬光大于世界艺术之林。
注释:
{1}{2}{3}{9}{13}{14}潘运告编注·中国历代画论选[M],湖南美术出版社,P39.
{4}谢赫·古画品录,见潘运告编注[M]·中国历代画论选,湖南美术出版社,P19.
{5}王志兴,辉耀历史的传奇巨匠尉迟乙僧[J],新疆艺术学院学报,2003(2)
{6}唐·元稹·和李校书新题乐府十二首·法曲,全唐诗[M],第12册第419卷,中华书局,2011,P4617.
{7}金维诺·中国美术史论集(中)[M],人民美术出版社,1981,P127.
{8}唐·段成式·酉阳杂俎·寺塔记下,全唐文[M],第8卷,中华书局,2011,P8141.
{10}中央美院美术史系中国美术史教研室编著·中国美术简史[M],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2002.
{11}吴诗·中国画家丛书·张僧繇[M],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P6-7.
{12}潘天寿·中国绘画史[M],北京:团结出版社,2006,P71.
{15}陈高华·隋唐五代画家史料(增补本)[M],中国书店出版社,2015,P390,P392.